文／410
导语：对“外挂”这个词，接触游戏的朋友绝不会陌生。在单机游戏的时代，它另一个通俗易懂的名字叫“游戏修改器”，玩家可以通过实时修改游戏数据达到轻松通关的目的。随着网络游戏的蓬勃发展，外挂也渐渐地在网络游戏中遍地开花。它从最简单的按键精灵式外挂，渐渐地发展成为完善的外挂体系。
比如《魔力宝贝》，那时的外挂品种多达几十种，功能包括自动战斗、自动行走、自动练级、自动补血、加速、不遇敌、原地遇敌、快速增加经验值、带宠物两次行动……几乎无所不包。在《仙境传说》在国内大红大紫的那段时间里，甚至出现了一款神奇的自动练级外挂，可以让玩家在不安装客户端的情况下自动练级。
随着网络游戏从端游进化到页游、手游，外挂也毫不逊色地与时俱进，成为了游戏中令玩家们咬牙切齿，但又从来不会缺席的角色。
我负责的项目也没能免于外挂的肆虐。这个游戏中存在一款主流外挂，它的功能全面、界面友好，受到大多数高端玩家青睐。我们想过很多办法封杀这款外挂，但均不奏效。后来，我们只得以玩家的身份付钱买了外挂，让研发人员分析源代码之后，在新版本中加入封杀外挂的代码进行反制。
这个方法确实管用了一段时间，但没过多久，外挂的作者就放出了更新版，化解了我们的手段。再后来，每当我们加入了封杀外挂的代码之后，外挂的作者总会在不久之后放出更新，让我们的防御失效。双方进行过很多次拉锯战，但最终总是能以外挂作者获胜而告终。
几轮攻防下来之后，研发摊摊手，认输了。
他告诉我们，没有什么一劳永逸的简单方法能够彻底封杀外挂，我们也只能接受这个结果。老实说，我们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毕竟研发人员需要想办法构筑出完美无缺的防御体系，但外挂作者只要找到一处弱点就足够了，双方力量从一开始就不对等。连苹果这样的公司都无法推出一个绝不会被越狱的版本，我们又如何能要求我们的研发写出毫无漏洞的代码呢？
在那之后，我们便没有再更新过对外挂的防御代码，外挂作者的更新频率也大大地降低了。使用外挂的玩家们似乎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各种各样的流言也随之出现了。
其中有个版本是说，我们的公司和外挂的开发者签署了协议，外挂收入的一半归我们，而我们则为外挂开发者提供游戏源代码，帮助他不断改善外挂。这样的传言传到了我耳中，我只能笑笑，没有公开表示过什么。有些谣言本身经不起推敲，但如果你大规模公开辟谣，反而会让它听起来更像真的。
或许在每个被外挂肆虐的游戏中，都或多或少会有类似这样的传言。但事实上，我相信没有任何一家心智正常的游戏公司会和外挂开发者谈分成，因为游戏公司对外挂的痛恨程度犹在玩家之上。玩家痛恨外挂，仅仅是因为它破坏了游戏本身的公平性。但游戏公司痛恨外挂，则是由于切身之痛了。
除了外挂破坏游戏环境，导致玩家流失之外，我认为游戏公司之所以痛恨外挂，还出于以下三个原因：
首先，外挂让游戏的进度大大加快。绝大多数正常的人类玩家，哪怕再怎么痴迷游戏，也绝不会不吃饭不睡觉，每天只玩游戏，他的游戏进度很大程度上会受到时间的制约。可一旦有了外挂，他的角色就可以在游戏中不眠不休地练级、刷怪，获得各种各样的好东西。游戏如果按照这种每周7天，每天24小时的速度消耗，它的生命线会严重缩短。一旦内容耗尽，玩家流失的问题就会立刻出现，这绝不是游戏公司希望看到的结果。
其次，外挂对用户粘性也有很大的负面影响。为了能让玩家每天都能抽出时间玩一阵子游戏，策划们可谓是煞费苦心地给玩家挖坑，引诱他们每天都进来看看，培养他们的游戏习惯。可如果有了外挂，玩家便不再需要每天定时来看看，也不会每天都感受到获得礼物的喜悦。只要给外挂设定个时间，让它定时进入游戏工作一阵子就行了。虽然我不太明白为什么会有人想要让一个软件去和另一个软件自娱自乐，但如果一个游戏已经不需要玩家做什么，只要在旁边看着就行，那么玩家有什么理由非要掏钱看拙劣的重复动画呢？
最后，从技术上来讲，正常的人类玩家即使在游戏中拼命狂按，向服务器发送的请求量也非常有限的。但如果是外挂程序大量发送请求，它的请求量可以达到正常情况的几百倍甚至几千倍。过量的信息会严重降低服务器的处理速度，使得玩家在游戏中时常遇到游戏卡顿，影响游戏体验，导致玩家流失。更严重的时候甚至会导致服务器死机，对游戏公司来说，这可就是相当不愉快的事故了。
我的项目曾经就遇到过服务器在周末的时候意外死机，更不幸的是，当时刚好还赶上了游戏中重要活动的最后一天。当我发现了这件事的时候，Facebook的官方主页已经被愤怒的玩家们淹没了。后来，运维人员紧急修复服务器，我连忙制订补偿策略，客服加班安抚玩家。由于事故对活动收入造成了很大影响，运营的压力也大了不少。这场事故把整个团队都搞得心力交瘁。
事故结束后，运维人员给了我们一份报告，说之前刚刚修改过主从表的逻辑，似乎影响了服务器稳定性，再加之短时间内请求量“严重超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很多”，直接就把服务器弄垮了。
像这样的严重超载，我敢肯定，即使所有玩家都能像高桥名人一样每秒撸键16下，也绝对不可能做得到。导致严重超载的罪魁祸首究竟是什么呢？
答案简直不言自明。
毫不夸张地说，外挂会给游戏公司带来实打实的收入损失，封杀外挂应该是玩家和游戏公司一致的诉求。
2015年，暴雪决定向《魔兽世界》中臭名昭著的无脑外挂“Honorbuddy”正式宣战。当时不少使用外挂的玩家抱着“法不责众”的心态，忽视暴雪的警告，继续使用外挂。结果没想到暴雪动了真格，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超过10万名新老玩家被封号。这场封号大战最后以暴雪胜利，外挂认怂而告终。在被封号的玩家中，不少玩家都是《魔兽世界》的资深玩家，他们跑到暴雪论坛上抱怨或乞求，希望能够解封他们的账号，但暴雪并没有给这些作弊的玩家留任何情面。
故事的结局皆大欢喜：玩家不仅没有因为封号而离开游戏，反而老老实实地重新回来玩游戏。玩家们享受到了更加干净的游戏环境，暴雪也再一次强化了公司的正面形象，玩家和游戏公司达成了双赢的局面。
暴雪对外挂玩家的处置毫不留情，这听起来应该是游戏界的常态。但实际上，极少有哪家游戏公司能像暴雪这样毫不手软。至于手游公司大规模封杀外挂的事情，我在国内的手游界就从来没听说过。事实上，如果哪家手游公司真的打算这么做，而不只是雷声大雨点小，我甚至会怀疑，他们的项目经理是不是打算辞职不干了。
既然外挂带来了这么多弊端，我们为什么不去封杀这些用外挂的玩家呢？
我们不封杀外挂的原因，和暴雪封杀外挂的原因如出一辙，那就是利益。
暴雪并不是什么正义的战士，他们之所以敢大规模封杀外挂玩家，我想，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不怕激怒这些玩家。尽管《魔兽世界》已经运营了十年多，但暴雪知道，它仍然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MMORPG。如果被封杀的玩家还想玩这个游戏，他唯一的选择就是乖乖滚回来，老老实实玩游戏，因为世界上没有第二个《魔兽世界》。
如果换做是我们，使用外挂的玩家被我们赶走之后，他们还能找到第二个和一模一样的游戏吗？
这简直比睡觉还简单。
外挂会对游戏环境产生缓慢的、不可逆的不良影响，以长远的眼光看，外挂会严重影响游戏的长期盈利能力。
但如果一个游戏根本不可能长远，又有什么理由要考虑长远的利益呢？
像这样，我们既不能彻底封杀外挂玩家，又不能任由外挂在游戏中肆虐。在这种情况下，便有了一种比较妥协的解决方案，叫做内挂化，即：把外挂的功能吸收进游戏里，让它成为人人都能用的功能，这样普通玩家和外挂玩家相比，就不再有劣势。
以我的项目为例，游戏中有一键强化、一键扫迷宫、自动攻击盗贼、自动打世界Boss之类的功能。这些“一键”和“自动”系列的功能原本没有，但外挂有，而且玩家觉得特别方便，于是我们也在游戏中添加了这些功能，开放给所有玩家，这样普通玩家也可以享受到外挂的便利了。
这听起来像个解决的办法，但它实际上是表面功夫，因为它什么问题都没解决。
我们的“内挂化”策略，仅仅能把一部分无伤大雅的功能开放给了玩家，而另一部分更加强大的功能永远都不可能向玩家开放——这些功能一旦开放，游戏就会以飞快的速度走向死亡。那么，如果大R玩家继续使用外挂，使用那些强大的功能，我们该怎么阻止他们呢？
答案是：没法阻止。
除非你打算把这些辛辛苦苦培养起来的衣食父母都赶到你的对手那里，又或者你的老板能把情怀当工资发，大家宁可一起挨饿，也要与外挂斗争到底，否则外挂问题永远都不可能解决。因为一切遏制外挂的手段，都无法改变游戏的核心玩家群体与付费结构，更没办法把一款烂大街的游戏变成独一无二的好游戏。与玩家相比，游戏公司看似拥有无限大的权力，但它实际上是个被贵族架空的国王。而贵族们——游戏中的大R玩家，才是这个游戏的命脉。
在这样的情况下，游戏公司永远都没办法对大R玩家下手，封杀外挂也就无从谈起。
以我们为例，我们最多只能在一群玩家强烈抗议的情况下，把某个用外挂的大R象征性地封号几小时，然后解封。如果玩家们继续抗议，我就会转而对他们说，有人也在投诉他们之中一部分人用外挂，我们近期打算全面清查外挂。
绝大多数情况下，只要我这么一说，愤怒的玩家们也就慢慢散了。不是因为玩家不长记性，总吃这套缓兵之计，而是因为来投诉大R玩家的人，通常也都是实力差不多的大R。所有的大R几乎都在用外挂，这一点我们心知肚明。只要我们表面上后退一步，他们就会在赚足面子之后，乖乖地从我们给的台阶上下来。
于是，我们也继续靠着这种无所作为和稀泥的态度对付外挂，保证着游戏环境的稳定与项目每个月的收入。
如果说我们对外挂基本束手无策，那对小号就真的是完全无能为力了。
对于正常玩家而言，主要角色玩得没意思了，想开个新角色重新练练，这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也不会对游戏造成任何影响。但若是批量注册的恶意小号，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举个例子，现在的各种手游通常都有各种新手教程，完成新手教程通常会获得少量游戏中的贵重货币。假设玩家A注册了1000个账号，把每个账号都过了新手教程，每个账号都获得了100晶钻，然后他通过游戏中的交易功能把晶钻集中起来。这样，他就相当于不花一分钱，免费获得十万晶钻。
当然，这只是个最简单粗暴的例子。如果哪款游戏连这种事情都想不到，那它在手游红海中甚至连一个月都活不下来。策划们早就考虑到了小号对游戏的影响，提前设置了很多规则和门槛，以限制它们的作用。很多时候，这种机制确实能够阻止新开的小号，可如果是已经练了2、3个月的小号，和正常玩家的强度差不多，那么阻挡小号的机制可能就会慢慢失效。
再以我的项目为例，我的项目中有个大型活动叫做军团战争，它的玩法是这样的：玩家们分为四个势力，四个势力在同一张大地图上，大家可以选择进攻敌方据点，也可以防守自己的据点。为了防止某个玩家的卡组太强，其他玩家无论怎么打都打不过他，军团战争设定了这样的机制：玩家在战斗结束后，卡组的剩余血量和剩余卡片是会被保存的。也就是说，哪怕是再凶狠的狮子，也会在一群狼的轮番攻击下被打垮。
但也因为如此，一名防御玩家无法被两名进攻方同时挑战。如果两人都匹配到了这个玩家，那么一个人会先打，另一个人要么去等待匹配别人，要么去攻击其它据点。
这样便诞生了一种基于小号的奸细战术——几百个小号轮番刷据点。这些小号一无所有，甚至连守卫据点的NPC都打不过，自然也不可能对守军造成伤害。但这样一来，小号势力的其他成员想打这个据点也会非常困难。这些真正有战斗力的玩家，会在排队序列中等很久才能匹配到对手，这严重地拖慢了战斗的节奏。即使在攻方玩家远远强于守城玩家的情况下，据点也要很长时间才能攻得下来，而如果双方实力接近，这个据点就绝对无法攻陷。
这个战术是群里一名叫做Zetta的大R玩家告诉我的，我当时听得目瞪口呆。他却告诉我，这种情况在他们的服务器上至少持续半年了。他和他的军团成员们非常讨厌这种战术，但又无能为力，因为玩家太多，他们又看不到别人的卡组构筑。他们只能猜测哪些人可能是小号，但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一点。
Zetta说，他之所以现在才告诉我，是因为他通过某种渠道得知了100个小号账号格式是JackieXXMesh，其中XX代表从00-99的数字，希望我能把这些号封掉。
通过管理后台，我看到了这些账号的资料。这些玩家有很多共同点——等级都在70左右，名字平淡无奇，军团战争的卡组弱得一塌糊涂，所有人都没充过值。严格地说，我封账号的行为并不合规，因为没有直接证据表明它们确实是恶意小号，而我以前也确实误封过玩家，弄出不少麻烦，但我还是把这些账号封了。
封号之后，并没有人写邮件或在Facebook上抱怨自己的账号被封，这说明我的判断多半是对的。到了周一，Zetta又来了。他告诉我军团战争的小号确实变少了一些，但整体情况依然不容乐观。他说他会继续想办法寻查小号的来源，我给他发了一个大大的拇指，感谢他对这个游戏做的一切。在那之后，我们陆陆续续聊过很多游戏的事情，但他再也没和我说过小号的事情，或许是他也查不出什么端倪吧。
后来，我和策划们对军团战争小号泛滥的现象小聊了一下，不过最后也只不过是聊聊而已，并不打算修改目前的机制，也不打算处理小号——因为这个功能的源代码被三个研发前后经手，乱得像一锅粥；而小号光凭服务器数据无法辨别，即使运维把所有玩家的数据都拉出来，我们也很难判断出哪些是小号，哪些不是。万一错封了玩家，反而会带来更多麻烦。
最关键的是，对我们的项目来说，军团战争从一开始就不是重要的赢利点。即使我们花上两三个月时间，真的解决了小号问题，那又能带来什么呢？这值得吗？既然它赚不到钱，又是一团乱麻，我们为什么不把它当作鸡肋丢在那里，直接去开发更加赚钱的新玩法呢？
就这样，小号问题一直都没有解决，这个功能在玩家眼中也渐渐地真的成了鸡肋。
经过一番利益的考量之后，最后被牺牲的，又是玩家的利益。
我们虽然没解决小号问题，但也没让研发人员往游戏里加入小号。
在游戏里添加内部小号的事情，在手游业界中可能并不罕见。我听说过某个公司运营项目的时候，会让研发在游戏中加入大量机器人小号。由于研发对游戏的代码了如指掌，这些机器人小号自然也比一般的小号更逼真。它们不仅会练级打怪，还会组建军团、参加活动、买走玩家拍卖的东西、攻击其它玩家的公会。
听说它们甚至还会骂人，这个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内部小号的好处一目了然：它们不仅能够造成虚假繁荣的表面现象，让玩家感觉玩这个游戏的人好像很多。通过买走玩家拍卖的东西，让游戏中稀有物品的总量变少，延长游戏寿命。参加活动、攻击玩家军团，进一步激化玩家之间的矛盾，让玩家不得不更加拼命地充钱打败这群看起来像人一样的机器人。如果他们的数据没有把内部小号从真实玩家数量中剔除，这还能让每日活跃用户的数据看起来更漂亮一些，虽然未必有什么实际用处。
这样做的公司我不知道有多少家，不过即使真的很多，我也不会感到很意外。
我见过父亲玩某个页游。游戏中，他在组队中心寻找一起下副本的队友。没过多久，一个个叫做“慕容瑶光”、“赫连听雨”或“尉迟云强”的玩家便加入了父亲的队伍。他们在屏幕上滑稽地滑动着，至于控制它们的是人，是外挂，还是游戏自带的自动脚本？我并不清楚。我默默地看着他们，看他们默默地加入了队伍，默默地和父亲一起打Boss，然后又默默地退队，默默地消失，仿佛他们从来没存在过。
或许某一天，人类忽然灭绝了，而游戏的服务器仍然正常运行。批量运行的脚本依然无比活跃地打着怪，外挂控制的角色依然不眠不休地练着级，机器人们加入竞技场互相角逐，内部小号组成公会彼此杀伐，好像一切都不曾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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